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給騎手繳社保,為什么這么難?騎手最關心的是→

發(fā)布者: 麗江同城網|曹玉庚 | 發(fā)布時間: 2025-3-12 17:35| 查看數: 14216| 評論數: 0|IP:中國云南麗江

4個醬肉包,3碗玉米面粥,這是美團眾包騎手藍團東的午飯。他熟練地掏出手機結賬,總價8元——這家店給騎手提供五折優(yōu)惠,還免費送粥,這樣的一餐對他來說再合適不過。



騎手的工作沒有固定的路線,吃飯也得見縫插針,他們通常會選擇能給騎手提供折扣的餐廳,把一餐的花銷控制在15元以內。“平臺給騎手繳納社保?不可能的,就算是專送也不可能?!彼{團東放下了手里的包子。關于平臺為騎手繳納社保的討論已經持續(xù)了近兩周,藍團東卻是第一次聽到這一消息。

在他所在的騎手群里,每天滾動的消息依然是“你今天跑了多少單”“我跑了多少單”沒有一條關于社保的討論——一邊是資本的熱詞,一邊是底層的生存,撕裂感正貫穿著整個行業(yè)。這場沸沸揚揚的討論,始于京東。

2月19日,京東宣布自2025年3月1日起,將逐步為京東外賣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,為兼職騎手提供意外險和健康醫(yī)療險,甚至連騎手個人繳納部分也由京東承擔。美團隨即回應,稱正在搭建騎手社保信息系統(tǒng),預計2025年二季度開始實施,逐步為全職及穩(wěn)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。

餓了么也表示,早在2023年2月已啟動藍騎士社保繳納試點,并持續(xù)加大對穩(wěn)定騎手的專項補貼力度和覆蓋范圍。然而,在藍團東們的世界里,這些公告就像平行時空的轟鳴。

《第一財經》YiMagazine隨機訪問了十多位美團、餓了么的專送和眾包騎手,他們都對平臺為騎手繳納社保一事持懷疑態(tài)度。這場關于社保的討論,最終能否改變騎手們的處境,還是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承諾?

騎手和平臺是什么關系?

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,身穿黃衣和藍衣的騎手被稱為“美團騎手”和“餓了么騎手”,但事實上,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和平臺并沒有直接雇傭關系。

美團和餓了么通常通過多個外包公司層層轉包,騎手簽署的合同形式多樣,許多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合同簽署對象是誰。

“我們不屬于美團,我們是跟其他公司簽的合同,那個公司具體是干什么的,我都不知道?!彼{團東說。

而江蘇的美團專送騎手李涵則表示,自己在2019年和2024年兩次加入美團外賣,都未與任何雇主簽訂過任何形式的合同,“我認識的騎手里也沒人簽過?!?/font>

中國農業(yè)大學人文與發(fā)展學院社會政策與發(fā)展研究系副教授陳龍指出,在外賣平臺剛興起時,騎手大多由平臺直接雇傭,所以,平臺會與騎手簽訂勞動合同并為其繳納社保。但隨著外賣業(yè)務的發(fā)展擴張,平臺開始大規(guī)模推行直營轉外包模式,外包公司通常不再為騎手繳納社保。

如今,騎手大多簽訂的是勞務合同,而非勞動合同,這種模式決定了他們不受《勞動合同法》的保護,而適用《民法典》——因其雇傭的臨時性,勞務提供者需自行承擔工作風險和責任。

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2021年發(fā)布的《外賣平臺用工模式法律研究報告》顯示,外賣平臺與騎手間勞動關系認定率不足1%。在陳龍看來,規(guī)范騎手用工、為其提供社保,是平臺經濟發(fā)展必須面對的問題。但現實是,騎手與平臺的勞動關系依舊模糊,究竟誰應承擔社保責任,仍未有明確答案。

“我國的社保分為城鎮(zhèn)職工和城鄉(xiāng)居民兩套體系。要給騎手繳納城鎮(zhèn)職工社保,尤其是我們常說的五險一金,需要先明確勞動關系?!?/font>

為了不讓騎手等平臺經濟下的勞動者處于社會保障的盲區(qū),2021年7月16日,人社部等八部門共同印發(fā)《關于維護新就業(yè)形態(tài)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》,打破傳統(tǒng)勞動二分法的限制,引入了“勞動三分法”,將未參保騎手納入制度范圍,希望在平臺經濟發(fā)展的同時能夠維護新型就業(yè)形態(tài)勞動者的權益保障。

《意見》提出新業(yè)態(tài)勞動用工的三種類型,包括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、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但企業(yè)對勞動者進行勞動管理情形,以及個人依托平臺自主開展經營活動從事自由職業(yè)情形。

對于騎手等“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”,《意見》指導企業(yè)與勞動者訂立書面協(xié)議,合理確定企業(yè)與勞動者的權利義務。

《意見》指出,對這部分勞動者,在社保方面,企業(yè)要引導和支持他們根據自身情況參加相應的社會保險。

此后,美團和餓了么兩家平臺在為騎手繳納社保方面有過不同程度的嘗試,比如美團在2022年7月啟動新就業(yè)形態(tài)人員職業(yè)傷害保障試點,餓了么2023年2月在部分城市展開試點,為藍騎士繳納社保,并加大對穩(wěn)定騎手的專項補貼力度。

然而,如何繳、繳多少,仍未有定論。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、復旦大學公共經濟系主任封進表示,現行社保制度是基于傳統(tǒng)雇傭關系設計的,并未考慮到平臺經濟就業(yè)的特點。

封進說:“短時間內很難改變現有養(yǎng)老保險制度設計,因為現有的制度里已經積累了大量的責任和義務,調整可能會使制度本身可持續(xù)性受到影響?!贝送猓诜膺M看來,平臺經濟的社會保護問題、社會保險問題,本身就是新生事物,各國都面臨勞動成本與社會保障之間的權衡,不同國家和地區(qū)的法律判決也存在差異。

目前,美國最大的外賣平臺DoorDash將外賣員定位為“個體經營者”或“自雇者”,不為其繳納社保。

Uber的勞動關系認定則經歷多次法律訴訟。2015年,美國加州舊金山高等法院裁定Uber司機屬于雇員,理由是平臺對司機的運營和收費行為具有完全控制權。2019年,加州頒布“A.B.5法案”試圖正式確立平臺司機的雇員身份,卻遭到多方抗議,除了不愿支付額外成本的平臺外,司機群體中有人提出,希望可以自由安排工作時間,不想被管理。2020年12月,加州投票通過“22號提案”,豁免Uber等平臺,允許其繼續(xù)將司機歸類為獨立合同工。

而在英國,事件則有了不同的結果。2021年,英國最高法院裁定Uber司機屬于雇員,理由是Uber嚴格控制了司機的工作內容、定價、接單率和評分系統(tǒng)等,司機處于從屬地位。

繳不繳社保,騎手的顧慮是什么?

去年,藍團東的頭暈持續(xù)了好幾個月,嚴重時連飯都吃不下。去醫(yī)院檢查、照CT、開藥,他花了一千多元,全自費。沒有醫(yī)保,他只能咬牙掏錢。但即便如此,他也沒想過回北京繳社保。

“我的工作不穩(wěn)定,到時候繳不了怎么辦?我現在的條件可以上(社保),隨著年齡增長,身體萬一出現什么問題,你繳了5年,第6年你繳不了了怎么辦?”

2015年,藍團東成為美團眾包騎手,之后做過按摩師、順豐快遞員、連鎖蛋糕店配送員,又在2019年年底回到美團送外賣。這些年,他考慮過社保,甚至找到了可以代繳的單位——一個月1400元,一年就要1.7萬元。最終,他還是決定回老家衡水繳每年七八千元的靈活就業(yè)養(yǎng)老保險,醫(yī)保則是和家人一起繳的“新農合”,繳費標準和報銷待遇都大大低于“城鎮(zhèn)職工醫(yī)保”。

“新農合雖然報銷比例低,但有比沒有強。”專送騎手劉雨也有過類似的掙扎。

2015年時他在北京一家保險公司上班,那時公司替他繳社保。但如今,他只在老家臨汾上了醫(yī)保,每月400元。面對北京有可能繳納社保的機會,他猶豫了,“看情況吧,誰知道以后還在不在北京?”按照現行政策,職工養(yǎng)老保險需要最少繳滿15年,等職工本人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后,才能按月領取基本養(yǎng)老金。但是,很多騎手并不打算在一個城市久留,也不打算將騎手這份職業(yè)作為長期選擇。

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在《騎手的世界:對新職業(yè)群體的社會調查》(下文簡稱《騎手的世界》)一書中的研究顯示,目前在一線城市工作的騎手,未來五年計劃繼續(xù)在一線城市發(fā)展的比例為44.1%,不到一半。如果離開,社保賬戶怎么辦?

以騎手最關心的養(yǎng)老保險和醫(yī)療保險來看。根據目前人社部對參保人員跨省流動就業(yè)轉移基本養(yǎng)老保險關系的規(guī)定是,個人養(yǎng)老金賬戶的儲存額可以全部轉移,但由單位繳納的統(tǒng)籌基金部分只能轉移60%。

盡管后者并不直接影響個人拿到的養(yǎng)老金數額,但從高收入地區(qū)轉至低收入地區(qū)退休,養(yǎng)老金可能會減少。此外,醫(yī)療保險所涉及的異地就醫(yī)備案對于高流動性的騎手來說也是一種壓力。

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趙青的研究顯示,騎手不愿繳社保,除了擔心自己能否從社保中獲益外,另一重要原因是“繳費太高,負擔不起”。

李涵對《第一財經》YiMagazine說,對于大部分騎手來說,每月的收入少千八百塊錢,是很難接受的,“社保繳了一時取不出來,現金才是實打實的?!标慅堊?018年起從事騎手群體調研,其對騎手群體進行的調研結果匯集于去年出版的《數字疾馳:外賣騎手與平臺經濟的勞動秩序》一書。

與騎手相處多年,陳龍覺得他們很理性,會算賬?!耙环矫骝T手不希望收入進一步下降,另一方面騎手不確定未來錢能否拿回到自己手中,也就不愿意繳社保了?!睋私?,如今騎手的月收入普遍減少了20%左右,一旦繳了社保,他們每個月拿到的錢就更少了。

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經濟學副教授、中國新就業(yè)形態(tài)研究中心主任張成剛曾做過多次新業(yè)態(tài)人員調研,他發(fā)現,騎手最關注的是收入,對社保的需求排在其后。但他也補充道:“有可能過去大家默認這份工作沒有社保,也就沒有這方面的考慮,也許現在平臺承諾繳社保,騎手就會對此產生期望,產生需求?!币晃或T手接受采訪之初,對繳納社保表達了反對態(tài)度,“我現在最重要的是多掙錢,而且社保繳了又不一定能用上?!钡诓稍L的最后,他又表示,“如果可以的話,最好還是上社保,畢竟年紀也不小了?!彼衲?7歲。

誰來為社保買單?

外賣平臺為騎手繳納社保的范圍,至今仍不明確。美團表示將為“全職及穩(wěn)定兼職騎手”繳納社保,而京東的社保繳納對象則是未來一段時間簽約的“全職外賣騎手”。兩者的社保支出壓力差距很大——美團的外賣業(yè)務已運營多年,根據其2023年披露的數據,高頻騎手數量約為82萬人,而京東的外賣業(yè)務則剛起步。單量的變化決定了騎手的實際收入,我們以全國城鎮(zhèn)社保最低繳費基數來計算平臺可能需要支出的社保成本。

以上海為例,2024年上海城鎮(zhèn)單位就業(yè)人員的社保繳納基數下限為7384元/月,如果企業(yè)繳齊五險一金,則需要每月為員工繳納最低30.7%,也就是2267元;而以北京為例,2024年北京社保繳納基數下限為6821元/月,企業(yè)需承擔至少31.5%也就是2149元。

目前,全國絕大多數二線城市的社保最低繳費基數都在4000元以上,企業(yè)繳納比例通常在20%至30%,假設以25%來計算,那么每個騎手每月的社保成本為1000元。按照美團2023年高頻騎手數量計算,每年其社保支出將達到98.4億元。

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陸銘指出,很多人認為騎手的社保成本完全由平臺承擔,但實際上,平臺只是中介,除了雇主和雇員之外,社保成本最終會進入企業(yè)的生產成本,并轉化為消費者承擔的一部分,所以,這筆錢實際上是企業(yè)、勞動者、消費者、商家多方共擔的。

封進稱,目前多出的這部分騎手社保成本由誰承擔,其實是不確定的?!八锌赡苡善髽I(yè)承擔,也有可能由騎手承擔,甚至有可能由消費者承擔,這取決于誰更有話語權。”具體來說,如果騎手市場勞動力非常緊缺,那么社保主要由企業(yè)承擔;如果騎手的可替代性很強,單位繳費可能會通過降低工資的方式轉嫁給騎手。

此外,如果產品具有壟斷性,企業(yè)可能會將勞動成本轉嫁到價格或傭金上,前者會導致外賣配送費的上漲,后者可能會導致商家傭金的上調,從而進一步壓縮他們的利潤空間。最終,社保成本可能會通過多種方式“隱形”轉嫁——減少騎手的實際收入、降低未來薪資增長速度、減少崗位供給,甚至加重騎手的工作負擔。

對于消費者而言,外賣價格的上漲,可能是社保成本轉嫁的最直接體現。

這場社保爭議會帶來哪些連鎖反應?

目前,無論外賣平臺,還是外賣加盟商、代理商,都在大力發(fā)展眾包模式。其原因不難理解:眾包降低用工成本,規(guī)避雇傭關系帶來的責任。

“以前眾包是補充性的角色。”陳龍分析道,“但現在,我感覺眾包更像是主流角色?!北姲T手的身份類似個體戶,與平臺沒有正式的勞動關系,因此平臺、第三方勞務公司都不需要為其繳納社保。

與此同時,平臺又不希望眾包騎手過于自由,因此通過引入激勵和約束機制,逐步增加他們的穩(wěn)定性。例如,美團分別于2019年和2021年引入樂跑騎手和暢跑騎手,據藍團東介紹,暢跑騎手每天必須跑夠50單,樂跑騎手每天必須跑夠8小時,從而給單量和高峰時段上保險——未達成要求的騎手會面臨積分扣除、禁跑等懲罰。

藍團東此前并未想過加入暢跑,但慢慢地,他發(fā)現每天能搶到的眾包接單越來越少。以前,他每天跑到20點到21點就能掙夠200元,而現在,這個時間被推遲到22點到23點。去年秋天,他不得已加入了暢跑,以確保自己能有穩(wěn)定的單量。

未來,隨著三大外賣平臺陸續(xù)為全職及穩(wěn)定騎手繳納社保,眾包模式可能會進一步擴張,而全職崗位的比例將被壓縮。

騎手社保改革可能帶來的另一個深遠影響,是行業(yè)格局的加速洗牌。一旦這幾家行業(yè)頭部平臺全面繳納社保,其規(guī)劃化效應和資本實力將幫助它們更好地吸收成本壓力,同時也能進一步提升品牌競爭力,鞏固市場地位。

但這也意味著留給中小平臺的機會空間可能減少,這些平臺或因無法承擔社保帶來的成本壓力,而在競爭中處于劣勢,進而退出市場,加速行業(yè)的壟斷化進程。

騎手社保的推進不僅影響外賣行業(yè)本身,還可能成為零工經濟保障體系改革的起點,甚至推動更廣泛的社保制度變革。按照現行規(guī)定,社保通常是五險一金整體綁定,但根據張成剛的調研結果,社保中,騎手最在意的是醫(yī)療保險,其次是工傷保險,“這兩者的需求都是比較急迫的,接下來才是養(yǎng)老,而生育和失業(yè)占比很低?!币虼?,張成剛認為,更適合的方式,或許是允許騎手按需選擇社保繳納項目,而不是“一刀切”地要求全額繳納。

陸銘認為,大量騎手不愿繳納社保的根本原因在于流動人口的市民化程度不夠?!厄T手的世界》中調查了騎手的社會認同問題,研究顯示,6196位騎手中,超四成騎手對所在城市/地方缺乏歸屬感。這一情況在一線城市更加明顯,在一線城市工作的騎手中,同意“我感覺自己不屬于這個城市/地方”的比例為59.1%。所有的受訪騎手都提到,他們幾乎沒有休息日,有限的休息日也多用于補覺或者刷快手、抖音,鮮有騎手體驗、使用城市公共服務,參與公共活動,這也就更難談及騎手的歸屬感了。

“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就是在增加騎手的選擇自由度的情況下,促進以騎手為代表的靈活就業(yè)人員能更好地在自己長期工作的地方市民化,這樣可以避免相關人員跨地區(qū)流動后,產生社保賬戶切換帶來的損失?!标戙懡ㄗh道。

封進還提出,社保問題不應成為掩蓋其他勞動權益不夠完善的“靶子”。當前,外賣行業(yè)的勞動時間超長、工作強度過大、算法管理不透明、勞動保障不完善等問題也同樣值得關注。

“可能亟待完善改進的是其他的方面,而不僅僅是社保。”這場自上而下的權益突圍,會在多大程度上重構零工經濟的底層規(guī)則?這仍然是個待解的難題。未來的制度設計,或許需要在“保障”和“靈活”之間找到更平衡的路徑。

(來源/第一財經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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